秋姐说：“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。不过秋姐也是实话实说的啊。我也是行内人，为了死撑给自己说外行话就没意思了。鬼佬的那个轮胎评分呢，是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……但他们西餐就是占了个大便宜——出品稳定，服务周全，流程化的培训，流程化的作业，甭管是第一次去还是第五次去，出品都够如一……”
说的有些激动了，秋姐呛到了口水，顿时咳嗽起来。林佳茵小声道“秋姐，慢点儿！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，秋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，说：
“但是中餐相对来说就吃亏得多了。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儿，就是有人能够青出于蓝，有人学不到五成功夫……不是我背后说人哦。良友有几年现了颓势，原因在哪里，就是掌勺的不行，做得味道差了，客人就走了。后来出了个张二勺，也回天乏力了。同样地，搬到这儿，借尸还魂成了友联饭庄，为什么又可以活了小十年？还不是有张二勺？可是等到张二勺老了做不动之后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所以啊，该服气洋鬼子的地方，还是得服气！”
听见秋姐这么一说，程子华就问道：“既然粤菜师傅们也苦于后继传承的问题，为什么不写出方子来广为流传，同时收有天赋的徒弟倾囊相授？你们……不是有烹饪学校么？”
秋姐说：“是啊。现在有烹饪学校了，情况就改善了。可是之前丢失的好多好东西，就找不回来了。我呢，还年轻，才四十出头。你们就更加了，秋姐相信再这么发展下去，中餐肯定可以赶上西餐，让洋鬼子也服气我们的体系，而且得让我们中餐的苗子，走向全世界……”
看着秋姐说着说着，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了，徐春娣忍俊不禁，说：“行了，行了，我们能不能先吃东西？趁热吃大鹅。我们这地方呢……逢年过节，探亲访友，都喜欢吃鹅。酒楼里做得讲究些，我们自己在家里啊，吃得最多的就是酸菜焖鹅。有两个特色，第一，必须吃才过了年的刚刚成年小母鹅，肉嫩，多汁；第二，杀鹅不动刀子，用竹签子从后脑怼进去，一签毙命，呛血吃。这样子的鹅肉，加上自家老坛子腌的酸萝卜和酸菜……老三，你还记得那年，我们家少有的一顿团年饭么？”
给徐春娣夹了一个鹅翅膀，外加一个鹅掌，秋姐低了头在锅内选择着好肉，笑道，“记得，怎么不记得！”
徐春娣道：“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呢……那时候你才多大一点儿啊……老窦在帮死鬼阿爷的忙，又老被叔叔们排挤，我们家里很是困难。那天已经年三十了，工人都放了假，阿爷就叫老窦去看药田。然后阿爷带着叔叔们，去了城里的大屋里吃团年饭了。乡下老屋就剩下老妈带着我们三个……”
把两块胸肉给了林佳茵，再把两块骨朵肉少的背脊放到自己碗里，秋姐才坐下来，慢慢吃，吃得很慢。
林佳茵兴致勃勃地勾着徐春娣讲故事：“徐叔叔，那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么？”
徐春娣点了点头，笑着说：“对呀，对呀。就是做了好吃的。老妈从鹅棚里抓来一只僵鹅，就是那种得了病没精神长不大等死的……别的好鹅不敢吃，吃了要被发现，要受罚。我帮老妈削好了竹签子，这么长，快一尺长。老妈就笑着说，‘才一点点大的鹅，用不了这么长’，一边说一边折断了一截竹签，留下尖的那头，熟练地从鹅后脖子上签了进去，那鹅立马垂了脖子，死了。”
“老妈拔鹅毛的时候，老爸就回来了，一脚泥浆——霜打在泥里，踩上去刷刷响，一入屋暖了，就变成了泥浆。裤腿上也挂着霜点子、泥点子，背上的衣服却是湿透的。把鞋子脱下来烤上，老爸就对老妈说，‘你放着让我来’，老妈放下了拔了一半毛的鹅，去做饭。老爸又说，‘搞点炒饭，多放点油，过年呢’。老妈点点头，到了锅边，从粗陶瓮里挖出一块猪油，放在锅里烧热了。把中午吃剩的冷饭刮啊刮的，刮干净，放进了锅里，开始炒饭。”
秋姐忽然说：“怎么我没印象的？”
徐春娣笑道：“我就说你不应该有印象的啦……你那时候才三四岁，成天在我背上濑尿呢。”
又是摇了摇头，秋姐说：“但是我又好像记得……反正，我从小喜欢吃炒饭。”
徐春娣继续往下说：“饭很多，老妈瘦小，炒起来吃力，入味很慢。没有放盐，是用中午吃剩的那碟豆豉倒了下去，取了点儿咸味。但是真的很香啊……老爸把鹅处理好砍块，放了料酒、盐和一点点糖来腌制，就去腌菜缸里取腌菜，切腌菜。老妈炒好了饭，正准备上碟了，老爸忽然说：‘葱呢！葱呢！还差一点葱！’老妈楞了一下，回过神来，丢下锅铲飞奔到外面菜地去拔了一小把葱，用井水冲了冲，顾不上切，直接用手撕扯碎了放入炒饭里，再一炒，就上碟了。”
“老三，那时候还没有老四，你最小。所以那碟炒饭，你吃得最多。是我喂的你啊，喂饱了你之后，老爸的酸菜焖鹅也做好了。老爸的酸菜焖鹅简单粗暴得很，就是用老妈炒完炒饭的锅，就着里面的底油，把切好的酸菜、腌辣椒、葱头姜米蒜头丢进去，猛火快炒，再倒鹅。那瓶见了底的酱油，被他彻底榨得一滴都没有了……然后爷爷的烧酒，被他倒了两勺进去，哇，比今天张二勺这种自己配过的料酒香得不知道多少！”
听着徐春娣的描述，程子华主动给自己的空碗又夹了一块鹅肉，还对林佳茵低声嘀咕：“怎么我听着听着，又饿了呢？”
林佳茵道：“嘘——”
徐春娣说：“那一年的团年饭，就是这只酸菜焖僵鹅了。因为是僵鹅，焖好之后还不够一碟。妈妈就又去了菜地一趟，用焖鹅多出来的汤汁，炒了个小白菜。一碟鹅一碟菜一碟炒饭，五个人吃得一干二净，二弟连盘子都舔了……”
徐春娣开心地笑了起来，转脸问林佳茵和程子华道：“触景生情，老人爱讲古，唠叨了那么一大串，也不知道你们爱听不爱听。真是不好意思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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