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8月15日，星期六，凌晨四点半。
晨光绵软，有气无力，这座江南的二线城市还在被一片湿雾笼罩。
这里常年阴雨连绵，人们也习惯了一觉睡醒后全屋湿漉漉的，仿佛是才刚打捞出水的模样。
三年前的那场特大暴雨似乎被遗忘在了角落，没人提起。
一栋刷着白墙、红顶的老旧小洋楼屹立在风雨中，历经百年，似乎也被人遗忘了。
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，发出闹挺的声响，楚子航在窗下的床上睡着，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睛。
这是楚子航的卧室，很狭小，因为它是这栋二层小洋楼最上面的一间阁楼，最接近天空的地方，用来听雨再好不过。
但楚子航其实并不喜欢下雨，特别是暴雨，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一个人。
那人曾经驱车来接他，那天也是那么大的雨，不，比这还要大，但他还是来了。
因为那是他的爸爸。
那个男人的名字是——
楚天骄。
楚子航以前总是会想，到底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，能把年轻貌美的妈妈哄的团团转，哄的嫁给他。
要知道他妈妈苏小妍，那可是曾经市里市舞蹈团的台柱子，一支《丝路花雨》能跳得仿若敦煌飞天，崇拜者多如过江之鲫。
但这个男人就像突兀出现在江里搓澡的美猴王，在一众凡夫俗子的老套情爱话本中讲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《西游记》！
这哪个小姑娘听了不迷糊啊！妈妈立刻沉沦了，深陷其中，终于在她坐车去杭州旅游的时候糊里糊涂答应了嫁给他，也正是那一次，有了小小的楚子航。
但好景不长，自从楚子航出生以来，他们家就立即从小富即安落魄到了奶罐钱都要凑一凑的地步。
漂亮糊涂了一辈子的妈妈这才幡然醒悟，好呀，原来那九九八十一难的妖怪都不是你打的！你就一驮唐三藏的白龙马！
还真是白龙马。
原来，男人根本没有那辆煊赫威猛的迈巴赫，他就一偶尔给人开车的司机！
太不成样子了！
我苏小妍的男人怎么能给别人当司机！
冷战随之而来，男人倒也豪气得很，直接跟老板说我不干了！我要去打妖怪去了！开车这事你找别人吧！
老板听得一阵莫名，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走吧，我司机多的很，不差你一个。不过我车更多，还能留个位置给你，毕竟妖怪打完了还得养家糊口的不是。
妈妈说起这段的时候总是会红了眼睛，她真以为他是美猴王了，不过是那姓孙的，而是六耳猕猴。
磕磕绊绊17年，他一直在冒充那姓孙的，打打小妖怪就算了，还想取真经，现在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，想必是被如来佛祖识破了嘞。
书上是这么写的，「用钵盂将其擒住，被孙悟空劈头一棒打死。」
妈妈指着那页印刷得极好的辞典，哭的像个泪人，然后一口干完楚子航递过来的温热牛奶，委委屈屈地睡了。
楚子航小心拭去那两道不像话的泪痕，心说他真的是孙悟空嘞。
他大闹天宫，一路从凌霄宝殿砍到了南天门，为了救我才被如来佛祖擒住了……对不起啊妈妈，一直没敢告诉你。
楚子航选择了隐瞒，一如那个雨夜他选择的逃跑。
他把人生当成了一场考试，把遇到的所有的问题变成试卷开头最简单的填空选择。
「花半秒钟就看透事物本质的人，和那些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，命运注定是截然不同的。」
在那个雨夜之前，楚子航自以为自己是前者，但直到现在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花上一辈子……
他还是在做选择题。
选择要永远记住。
楚子航修过《脑科学导论》那门课，知道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，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，时间过去，渐渐地就会零星忘点什么，然后忘得越来越多，越来越多……
所以楚子航把那首《father and son》下载了下来，就是当初车上放的那版，Boyzone唱的，但那其实不是正版，是私下录制的盗版，所以男声又浑厚又空灵。
然后他依次选择好每个关键词，再把它们填入音符之中，他曾经学过大提琴，乐理知识还是了解一些的。
…「2006年9月15日」「值日」
「妈妈的电话」「啵」
「柳淼淼」「HelloKitty发卡」
「路明非」「没人接的小孩」…
楚子航记下了这些密密麻麻的众多关键词，让它们随着音乐缓缓流淌，接着脑海中就像放老动画一样自动闪动了起来。
楚子航记忆力很好，他玩过纸牌，为了保证完成某些特殊任务，他还学会了记牌。
据说普通人顶多能记两副牌，超级赌客能记四副牌，某些天赋异禀的数学家能记到六副牌，而他，
他能整整记到十副牌。
楚子航不知道是自己是确实有当数学家的料，还是因为总是记这些东西才有的这份违规的记忆力。
每当晚上下雨的时候，楚子航就会去再记一遍，一边记一边热牛奶，等到忙完睡觉的时候，他就打开床头柜那台小小的留声机，伴随着雨敲打窗户和那首盗版《father and son》再次回到那个雨夜。
是啊，他是想回去，他是多么想把逃跑这个选择从他的人生中抹去！
但……
但他每一次都是落荒而逃。
即使是在梦中，即使他已经是卡塞尔学院的新星王牌。
楚子航曾不止一次想过，那个孙悟空最终没有死，他是被如来佛祖压在了五行山下，他在等着他回去救他，可他连地都不知道。
《宝莲灯》中，沉香8岁那年知道了他要劈的是哪座山头，16岁就劈开华山救出了三圣母，但他现在都19岁了，妈妈都哭了快3年了，他连那该死的地都不知道在哪。
苏子妍就像一块只有巴掌大的望夫石，小小的，很是娇气，只有在没有闺蜜们陪着的夜里才会从肉里蹦出来，大叫着，“楚天骄！你个混蛋！还不回来！”
而他就像个垂头丧气犯了事的小孩，吞了万根针在后面承受剜心之痛。
这让他怎么能忘？这让他怎么敢忘？
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，
It's not time to make a change
Just relax
Take it easy
You're still young
That's your fault
There's so much you have to know
留声机又吱吱呀呀地唱了起来，但是雨停了，晨光终于突破了云层和迷雾，照亮大地，照亮房屋，照到每一个人的脸上。
“该起床了。”楚子航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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